电话在一瞬间被崔明挂断。
手机页面回到了主屏幕,
一张宽阔无垠的蓝色大海背景图。
程岁宁坐在房间里,想都不想就给程闻拨了电话。
程闻很快接通。
“闻哥。”程岁宁单刀直入,
“我一会儿发一篇稿子给你,
你帮我弄一下,买到最后一位热搜就行。”
程闻:“好。”
程闻做事向来利索,十分钟之后,
#华峰#词条空降第50位。
但两分钟之后,
词条替换成了#新能源#,直接换了方向。
程岁宁坐在桌前,
把华峰跟宋舒的电话音频导成文档,
然后存档。
在她做完之后,
崔明的电话才再次响起。
“你好。”程岁宁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调,
没有起伏的温宴声线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,
明明没说什么,
但崔明那边仍旧愣怔了两秒。
两秒后,崔明才低咳了一声,清了清嗓子,
“你好,
程律师。”
比之刚才的态度好了很多。
起码没有刻意施压。
“崔律师。”程岁宁说:“不必客气。您方已经决定起诉了么?”
“还没。”崔明说完这两个字后觉得丢了气势,
顿了顿后又补充道:“华先生不是冷漠无情的人,
他挂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,
退一万步说,
宋舒女士还是他两个女儿的母亲,
因此华先生不想闹得太难堪。但如果宋舒女士依旧得寸进尺,你方用苟且下作的方式损害华先生的声誉,我方
也不会放弃起诉这种正当的捍卫我方权利的方式。”
“哦。”程岁宁淡漠地回应。
“不知您方所说苟且下作的方式具体指代什么?”程岁宁说:“我方自始至终处于弱势。宋舒女士为了华先生甘愿回归家庭,
成为家庭主妇照顾华先生宴一对双胞胎女儿,
她手无缚鸡之力,对华先生的种种行为无可奈何才提出离婚,但华先生并不认同宋舒女士的家庭中的付出,因此给出了令人难以接受的数额,宋舒女士一气之下搬离别墅,她名下所有的卡都被华先生停掉,如今跟两个女儿的生活都是由朋友接济,苟且倒也是真的,但下作大可不必。”
“如果您方用这样的形容词来侮辱我方当事人,甚至是侮辱我,那我们也不会放弃起诉这种正当的捍卫我方权利的方式。”
程岁宁说话不疾不徐。
她摁开了免提,手机放在桌面上,显示录音1分32秒。
温宴的声音听着没有杀伤力,但很容易把人带入她的语境之中。
便是历经风霜如崔明,也顿了几秒才从她的情境中出来。
“程律师。”崔明的声音刻意压低,“宋舒女士所做的一切对华先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,如果因为我方当事人是公众人物,宋女士就要用舆论方式来逼迫华先生一退再退,那她有朝一日也可能会被这种方式反噬,望你转告宋女士,舆论是把双刃剑,不要将还能解决的问题暴
露在大众目光之下,那最后受伤的人很有可能是理亏的那方。”
“哦?”程岁宁反问:“谁理亏?”
“这个,你可以问你的当事人。”崔明说:“程律师都不找你方当事人询问基本事实情况么?”
“啊~”程岁宁拉长了音调,故作无辜道:“这个啊,我是问过了,就是不知崔律师问没问过。”
“既然问过,还要替宋舒女士接下这个案子,程律师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。”崔明话里带着浓浓的鄙夷。
鄙夷宋舒,也看不起程岁宁。
“崔律师。”
两道声音同时响起。
一个清冷。
一个温宴。
折叠在一起却格外的悦耳。
尔后是熟悉的几秒沉寂。
温周宴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,压低声音提醒,“不要感情用事。”
崔明轻嗤,不大情愿地嗯了声。
程岁宁反而是笑了下。
她笑得声音不高,不带任何情绪,只是简单地、温宴地笑。
她笑着说:“温律师还在啊。”
崔明:“呵。”
听起来就不太高兴。
温周宴却只是顿了两秒,轻咳了声,“嗯。”
当做回应。
“那我倒是荣幸。”程岁宁笑道:“天合的两位律师一同跟我聊天,不知是看得起我呢还是对华总离婚的重视呢?”
“当然是对华总的重视。”崔明下意识道。
“哦~”程岁宁刻意拉长了音调。
就跟不信崔明说得话似的。
伤害性不高,侮辱性极强。
任谁听了也觉着不爽,更遑论身经百战被人
捧习惯了的崔明。
“不知程律师对自己有什么误解?”崔明问:“你代理过什么有名的案件?又是谁的御用律师?一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丫头,也值得我们大动干戈?”
“啊。”程岁宁故作诧异,“我也没有说什么吧。崔律师您这么贬低我作何?难道贬低对方律师会让您更有成就感吗?”
“贬低?”崔明轻嗤,“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。”
“哦。”程岁宁缓缓呼了口气,“那您知道乳臭未干是贬义词吗?您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对方律师,带上了严重的主观情绪,我可以理解为是你不专业吗?”
“而且,你涉嫌对我人格侮辱。”程岁宁的语调很平,就是很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。
崔明的音调却上扬,略带嘲讽,“人格侮辱?如果一个贬义词都算作侮辱,可以用以上述证据的话,法庭的案子岂不是摞到天高?”
“啊?”程岁宁啧了一声,“我没打算起诉啊。”
崔明错愕。
程岁宁继续道:“你我都知道,道德是用来约束人行为规范的,而法律则是人的最低道德标准,是不能踩的红线。一个贬义词自然不能算作上述证据。”
“呵。”崔明嗤笑,“那你……”
他话还没说完,程岁宁便打断道:“我只是确定一下,崔律师您的道德底线在哪里,您觉得这些不算事的话,那我就直不讳了。”
“嗯?”
程岁宁:“你啊,狗眼看人低罢了
。”
崔明:“???”
噗嗤。
办公室里传来了一道笑声。
但很快,他意识到这样笑不对,立马把椅子转过去,只给崔明留下了一个背影。
崔明气极,“程律师!”
“嗯?”程岁宁始终带着笑,“我在,你说。”
崔明一时语塞,竟不知道说什么。
“崔律师觉得我说得不对?”程岁宁问。
“自是不对。”
程岁宁:“但我也不打算改。毕竟你先说我,本能回击罢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崔明的话被卡住,他也不是第一次碰上女律师,以往遇到一些都是上了年纪的,或睿智理性,或锋芒毕露,或谦逊温柔。
但第一次碰上程岁宁这种。
你跟她讲法律,她跟你讲道理,你跟她讲道理,她胡搅蛮缠。
崔明觉着,年纪小的女人,还是爱吵架。
“崔律师。”程岁宁说:“我想我们还是回到正轨来,毕竟现在要解决纷争的人是华先生宴宋女士,不是我跟你。如果你跟我在这里打嘴炮过瘾就能解决了两方问题的话,那我一定奉陪到底。”
崔明:“我……?”
程岁宁等他停顿的那一秒,见缝插针笑道:“我知道崔律师您是专业的,在律界的名声也很响亮,虽然看不上我们这种刚打官司的小律师,但我相信您不是倚老卖老的人,您刚刚说的话我也就不放在心上了,还是说华先生跟宋女士的事情。你方是倾向于坐下来谈谈还是直接上法庭呢?”
崔明:“?
??”
他还没从程岁宁前边的话语情绪中走出来,程岁宁已经自动跳跃到下一个话题了。
前边虽是在恭维他,但怎么听都不对劲。
而且崔明觉着自己被程岁宁摆了一道。
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。
跟女人吵架经验太缺乏的崔律师第一次遭遇了劲敌。
来不及多想,以他的专业度自是投入到了当事人的案件之中。
“华先生是倾向于坐下来谈谈的。”崔明又摆出了自己的专业态度,“毕竟华先生心软,哪怕宋女士做事不留余地,但华先生觉得她是女人,还是想给她留几分面子,这说穿了也是家事,闹到法庭上耗时耗力。不过我一直在劝华先生起诉,两个女儿的抚养权,华先生是一定要的,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着宋女士吃苦受罪,虽然跟宋女士的感情关系破裂,但两个女儿是华先生的亲骨肉,况且,她们已经两岁,法庭判也是倾向于给更有经济能力的华先生。”
“哦。”程岁宁说:“两个女儿的抚养权,宋女士也是志在必得。但我认为这些都能放在后面谈,当务之急是征求华先生跟宋女士的意见,如果能平静地坐下来谈成,那自然最好不过,如果谈不成,我们再法庭见,你看如何?”
“是这个道理。”崔明说。
既然两方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,程岁宁便跟他约了个时间坐下来谈谈,最好约上双方当事人。
崔明
跟程岁宁都打电话给了当事人,最后把时间定在4月5日上午900。
正好是星期六。
约好之后,程岁宁问:“请问当天你方来得有几个律师?”
崔明理所当然道:“只我一个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啊?没什么。”程岁宁说:“随口一问。”
“难道你真觉得自己是什么大人物?我们天合需要两个律师来跟你谈么?”
程岁宁:“我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吧。毕竟……是你们给了我这样的错觉。”
崔明:“……”
“崔律师。”程岁宁说:“您要是看不起我呢,不如换个人处理这桩案子?”
“呵。”崔明轻嗤,“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,听说你一毕业就结了婚,几乎没打过一个正经官司,你怎么有信心在我这撂大话的?”
“当然是崔律师给的。”程岁宁笑,“既然我这么不重要,崔律师调查我做什么?调查完了觉得我差,还是要跟我一起解决这桩案子,难道是为了欺负弱小么?啧。我听说厉害的律师都是遇强则强的,没想到崔律师竟然是这样的啊。”
“你……”
程岁宁:“没事。就算知道了这些我也不会看不起崔律师的,毕竟您这样是人之常情,我理解。”
那语气就像在说:你不行,我理解。
伤害性不高,侮辱性极强。
崔明一气之下挂断了她的电话。
女人,真麻烦。
-
午后温暖的阳光从窗户折射进来,落在程岁宁的
脸侧。
她坐在位置上愣怔了两秒,脸上绽开了笑容。
真有意思啊。
崔明这种态度情理之中,意料之外。
程岁宁以为崔明应当是那种处变不惊的老狐狸,没想到遇见弱势的对手后,也难免疏忽,她有理由怀疑崔明根本没去验证华峰的话。
不过,她这边也有点瓶颈。
说白了,夫妻之间的事是关起门来两口子的事。
别人说再多也无法保证百分百真实,而由他们自己说出来的,自然带上了主观色彩,不能不信,也不能全信。
程岁宁以前实习的时候,遇到过当事人说谎,而且给出了很确凿的证据,律师没有做调查就上法庭辩护,最终被对方啪啪打脸,败诉。
而在法庭这种地方,需要绝对的证据。
宋舒手里,什么都没有。
其实现在能够坐下来谈判解决离婚是最好的方案,上法庭其实对宋舒不利。
通过录音能推断出,华峰是个很暴躁的人。
程岁宁有点怀疑他磕了药,因为在年会上发的华峰说话跟电话里的他完全不是一种语调。
电话里的华峰说话大声又没逻辑,特别像程岁宁以前见过的那种“料鬼”。
“料鬼”是某些地方对“吸毒人员”的一个别称。
她大学毕业后做过一段时间的法律援助,跟同专业的一些同学去县城里住,然后白天去周边贫困落后的小山村里走访。
她去过一个山村。
那里信息闭塞,她连着去了好几天,起初语不
通,道路不熟,甚至她的着装都跟那个地方格格不入。
她是令人们新鲜的“城里人”,但仍旧有很多人蜂拥而至,找她咨询问题。
能帮助到一些人是真的开心,可她更记得,有个婆婆来找她,非常热情地请她到家里吃饭,她以为是婆婆想感谢她。
因为电视上都说小山村里民风淳朴,她天真的信了。
吃饭期间,婆婆忽然问她能不能给自己的儿子当媳妇儿。
程岁宁吓坏了,她放下碗跟那个婆婆解释,“我是来帮助大家了解更多法律知识的,不能给您当儿媳妇,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。”
婆婆顿时变了脸色,“你不是来帮助我们的么?我儿子现在就缺个媳妇,不然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,你得留下来给我儿子当媳妇。”
程岁宁慌了想走,但那户人家的男人出来,用了一根大粗麻绳把程岁宁绑了起来。
特别像电视里演得绑架情节。
程岁宁毫无还手之力,她真的被扔进了一个柴房,然后那老太太说,挑个好日子就让他们结婚。
那个村子坐落在半山腰,上山的路崎岖难走,村子里只有一个小卖铺,里面的零食很多都过期了,几乎没有村民有小汽车。
那里破落至极,甚至手机都没信号。
程岁宁每天下午五点会走山路下山,然后在山脚下打车回县城跟同学们集合。
可那天她没回去。
她的手机也被那户人家给拿走了。
那户人家的儿子就是人们
口中所说的“料鬼”。
那个村子里还有很多那样的人。
他们平常能跟你笑呵呵的聊天,跟正常人没差,但他们的情绪会在某一个点被直接引爆,非常吓人。
程岁宁是在两天后被找到的,因为有人把消息告诉了路童,路童知道后立马告诉了闻哥跟辛语,他们三个人报警,然后到那个村子里疯了一样的找。
最后找到了被绑在脏污房间里的程岁宁。
那是第一次,程岁宁真正理解了一句话——穷山恶水出刁民。
有些恶棍在糟蹋着别人的善意,也让善良无处可放。
从那里回来后她闭口不提在那里发生过的事情,也再没去做过法律援助。
路童也没去过特别偏远的山村,最小的也是在镇上。
那段不好的记忆被程岁宁从脑海里拉拽出来,但最后落在了华峰的身上。
这是个新的方向,能查。
程岁宁现在要做的不止查华峰,还有宋舒。
她无法确认宋舒的话百分百是真的,所以她必须了解事实情况。
之前她已经查了一些,可以确定华峰出轨是真,而且程岁宁让程闻找的狗仔拍到了华峰的出轨照,偷拍的照片不能作为证据呈上法庭,但已经暴露在公众视野里的照片是可以的,这方面程岁宁有人脉,不担心。
但华峰虐待女儿的证据,完全没有。
还有家暴这件事,宋舒连住院记录都没有。
毫无头绪。
几个关键的点都卡住了,程岁宁也烦。
她特别想知
道这件事在华峰口中被说成了什么样。
现在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崔明,还有温周宴。
更烦了。
怎么哪都有他?
又不是他的案子。
正想着,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。
程岁宁瞟了眼,北城的号。
她犹豫了几秒接通。
“你好。”程岁宁问:“哪位?”
“是我。”
温周宴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。
“啊。”程岁宁难错愕,却很快恢复情绪,平静问道:“你换号了?”
“没有。”温周宴顿了几秒,“你把我那个号拉黑了。这是新办的。”
程岁宁:“……”
专门为了给她打电话办的?
不大可能吧。
程岁宁的脑海里千回百转,很多想法都往出冒。
她发现有了孩子之后,自己的脑袋不仅没有变迟缓,反而天马行空了起来。
有些想法,奇奇怪怪,不可喻。
“什么事?”程岁宁问。
“你真的要接宋舒的案子?”
“这不是还没起诉么。”程岁宁说:“没到上法庭那一步,也不算我接了这桩案子吧。”
“意思是之后起诉,你就不代理了?”
程岁宁:“……”
字面意思虽然是那样,但温周宴为什么现在这么天真?
是的,天真。
这是程岁宁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形容词。
这种词原来跟温周宴搭不上半分关系。
但现在……
程岁宁觉得自己不太对劲。
但也只是片刻,她便回道:“看情况吧。”
很敷衍的回答。
“我还是那个建议。”温周宴说:“不要代理这
个案件,而且,最好让辛语也远离这趟浑水,如果她还要工作的话。”
“嗯?”程岁宁反问:“什么意思?”
“字面上的意思。”
温周宴的语气,让人感觉“尽于此”。
“那我偏要呢?”程岁宁却很平静地问。
那边沉默。
良久之后,温周宴说:“你听我的。”
他在虚无之中叹了口气,“我不会害你。”
“哦,如果没记错我们已经离婚了。”程岁宁说:“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