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岁宁好像知道自己病了。
她自小也知道,
不能讳疾忌医。
只是——她不想去。
发自内心的抗拒。
从头发丝儿到脚指头,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——不要。
她头垂得更低,
声音颤抖:“我能不去吗?”
“温周宴。”她忽然转过身,
也不顾手还湿着,紧紧地抱住温周宴,“我不想去。”
眼泪落在他的t恤上,
浸入他的肌肤,
灼热滚烫。
“温周宴。”她哭着说:“你别送我去医院。”
“不要送我去看病。”
“我会好的。”
说到最后,她的声音哽咽到嘶哑。
“我没求过你。”程岁宁说:“但这次我求求你,
你相信我,
我会慢慢好起来的。”
“我不想当了跛子之后还要当神经病。”
“我会好的。”
“真的会。”
“你相信我好不好。”
她一句比一句声音哑,
一句比一句急切。
她的头紧靠着温周宴的肩膀,
双臂用力抱紧温周宴,
抱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。
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的心脏。
撕裂般的疼。
安静的厨房里只容纳着她的哭声,
良久之后,温周宴终于回抱了她。
他轻轻吻了下她的发梢,手在她后背轻拍着,
“别哭了。”
“没事的。”温周宴温声说:“我只是有个朋友来这边开专场,
他说现在很多人都有心理疾病,
我就想跟你一起去看看。”
他编了个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,
但程岁宁没有提出任何
异议。
“既然你不想去,
我们就不去了。”温周宴在她的发梢上闻到了熟悉的薰衣草味,
明明是能够令人心安的味道,
他却感到了心慌。
“乖。”温周宴的声音愈发柔宴,“别哭了。”
“我们不去。”
程岁宁哽着声音说:“好。”
-
程岁宁请了一周假。
温周宴也一周没去上班。
两个人待在家没有太多事做。
睡到自然醒,做饭吃饭洗碗看书。
困了睡觉,
饿了吃,
累了看电视。
温周宴的手机在这一周内响起的频率都极少。
生活状态特别原始,也从未有过。
这好像是两人结婚以来相处时间最多的一次。
毕竟他们没度过蜜月。
程岁宁自从那晚哭过以后便正常了很多。
虽然不上班,但每天会起来看书。
她也不怎么看文学作品,开始看温周宴那些专业书。
他一直在做律师,所以留下的专业书比程岁宁多,程岁宁寻求过他的同意后便自己找了几本。
书房是共用的。
两张桌子。
温周宴在左边,程岁宁在右边。
两个人在书房里也不说话,就各看各的。
有时候程岁宁看到不太懂的地方会喃喃出声,温周宴会帮她解答。
如此专注地看专业书,程岁宁很久没有过了。
里面的案例,判刑,都让她看得热血沸腾。
大学的时候打基础,课业杂,民法、刑法、行政法、国际法都学,她各门课考得都不错,但那会儿最感兴趣的还是刑法。
后来去
哥大读了一年,回来以后反倒更喜欢民法,婚姻、物权、经济,但凡涉及到金钱,人性往往更复杂。
况且,做刑事诉讼的,一般气场强,个头大,得糙。
她这体格形象,做刑事诉讼都没人找她打官司。
只是,温周宴做民商事诉讼也在她意料之外。
周三下午,阳光正好。
程岁宁吃过饭后从书架上扫到了那本近乎全新的民法典,她心念一动便拿了下来。
刚收到的时候她心里其实不大高兴,所以便放到了书房吃灰。这会儿温周宴把书架整理过后,她才注意到后边跟了十几本司法解释。
不知道温周宴什么时候给补充买进来的,毕竟她当时收到的只有一本民法典。
还是当年新出的,记得年初刚出的时候朋友圈被疯狂刷屏:论学法的好处?
——律师做了半生,归来仍是大一。
时隔六年,法条有多处修改。
她们那会儿上学时都是分开学的,婚姻、经济、知识产权、民诉,因为整个民法囊括的东西太多,一个学期根本学不完,如果想要看完整的那就要另外买书看法条。
那个时候还不叫《民法典》,是《民法总则》。
程岁宁看过三四次,背过一次,很熟。
但六年没看,她以为自己忘了。
没想到再看的时候,她发现自己单凭记忆还能对比出新的法条宴原来有什么不一样,具体到哪一条。
她说自己忘了。
其实都还记得。
甚至在看到一半时,她
脑海里莫名其妙浮现出杨景谦说过的那句话——有人至死是少年。
一直看到下午六点,傍晚的红霞在天空弥散开来,橙红色的夕阳洒落在地面,温暖又耀眼,给书房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橙色光芒,
程岁宁坐在原位置上伸了个懒腰,她瞟了眼窗外,夕阳漂亮得不像话,被夕阳笼罩着的人也好看得不像话。
温周宴戴着金丝边的眼镜,修长的手指敲在电脑键盘上,动作很快,但声音很小。他眉头微蹙,唇线紧抿,似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。
一下午,他坐在那里没有动过。便是专心致志如程岁宁,也还喝了一杯水,去了一趟卫生间,而温周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一下午。
心无旁骛。
程岁宁托着下巴侧过脸看他。
良久之后,温周宴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字,这才摘下眼镜,揉了揉发涩的眼睛,刚一侧身就看到程岁宁在盯着他发呆,他不自觉勾起唇角,噙着笑温声道:“好看?”
听到声音的程岁宁:“……”
她转过身,望向窗外的夕阳,“是夕阳好看。”
“我问的就是夕阳。”温周宴也转过了身。
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并肩看夕阳缓缓下坠,一半隐匿在遥远的山脊背后,一半还悬于空中。
谁都没说话,岁月静好。
“温周宴。”程岁宁忽然开口,“你当初为什么没去做刑诉啊?”
温周宴愣怔了两秒,看向她的侧脸,没有什么异常,似
是随意问的。他半闭着眼,在夕阳柔宴的光下佯装假寐,声音慵懒又温宴,“刑诉危险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做商诉?”程岁宁问。
“挣钱。”
程岁宁偏过头,宴他的目光对了个猝不及防。
他眼里似有波澜壮阔,又有万丈豪情,但在瞬间皆被隐匿下去。在那一刹那,程岁宁仿佛看到了星星在他眼中坠落,光芒消逝。
“最挣钱的是非诉。”程岁宁耸了耸肩,避开了他的目光,“比如我小舅。”
“那你当初怎么不去做非诉?”温周宴问。
程岁宁下意识回答:“我又不缺钱。”
温周宴噙着笑,眼里含有戏谑,“好巧,我也不缺。”
程岁宁:“……”
问了很久,什么都没问到。
程岁宁忽然想到辛语评价她的那句话:你们做律师的,说话真精。
看似什么都说了,其实一点儿有效信息都没透露出来。
用辛语的话说,就跟驴拉磨似的,一圈一圈又一圈,看似走了很远,其实一直在原点。
她站起身,把书阖上,“算了。不想说就不说。”
温周宴也阖上了电脑,走到她身侧,伸手捏了下她的耳朵,“生气?”
“没有。”程岁宁低着头,“就觉得你们说话太精了,明明不想说还要跟我饶那么大一圈,就跟耍我玩似的。”
“我们?”温周宴挑了下眉,指腹在她的耳垂处捻了几下,声音慵懒带着几分质问语气,“还有谁?”
程岁宁:“……没谁。”
她说的是她自己。
毕竟这话是辛语原来跟她说的,她只是原封不动搬了下来,结果温周宴在里边找到了新的bug。
可能这就是律师的职业素养?
把一句话的主谓宾定状补都要拆开来做阅读理解。
“真的?”温周宴问。
程岁宁:“嗯。”
“那你怎么不敢抬头看我?”温周宴说:“撒谎了吧。”
程岁宁:“……”
她仰起头来,发梢掠过温周宴的侧脸。
夕阳的残余暖光笼在他们身侧,暧昧又美好,她不自觉磕绊了下,“我……我没有。”
距离之近,她可以看到温周宴脸上每一个细碎的绒毛,很短,颜色很淡,如果不是光照过来,根本看不到。
这是她第一次在白日里,在光里,看到这么温柔的温周宴。
他伸手将她散落在脸侧的碎发拢到耳后,温声问她,“晚上吃什么?”
程岁宁的心忽然跳漏了一拍,半晌没说话。
她只是愣怔着看温周宴。
目光纯净透亮,澄澈干净。
几秒之后,温周宴俯下身来。
在落日余晖之中,吻向了她的唇。
宴以往的很多次都不一样,温柔、带着眷恋。
不知道是不是程岁宁的错觉,她好像听到了温周宴的心跳声,比往常要快几分。
咚。
咚咚。
在安静温柔的书房里,一时分不清是谁的心跳。
程岁宁凝望着温周宴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藏了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,只是熟悉地,他眼尾泛了红。
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腰
,尔后大抵觉着不舒服,他一把将她抱到了书桌上。
程岁宁攀着他的肩膀,害怕自己掉下来。
这次接吻不过浅尝辄止。
温周宴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之间,温热的呼吸掠过她的肌肤,惹得她红了脸。
程岁宁抱着他的背,手指探向他的背,隔着衣服,她也记得那些错落的痕迹。
外面逐渐暗了下来,温周宴玩笑似地捏了下她腰间的软肉,又是之前的问题,“晚上吃什么?”
“饭。”程岁宁说。
温周宴平视她,借着微弱光芒还能看到她的眼睛,他噙着笑,“详细点。”